開竅茶

文：蔚藍 / 2016.9.15

一般學生隨側沈老師身邊喝茶，總是畢恭畢敬，不敢造次。我和沈老師的女兒同輩，他待我們如自家女兒般，從茶經到閒話家常，從喝茶到觀照人生，每一句話都珍惜當下相處的緣分。

一般介紹沈老師的媒體文章都寫得文謅謅的，讀起來拗口而飄遠，以顯文人茶道的氣質。這次透過虎妞的關係，我觀察這位天下第一茶人，自有不俗之處。

幾壺茶下來，老師與茶客都放輕鬆，自然敞開心扉，話題從茶可以無限延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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虎妞把水煮開，沈老師將小茶壺靜置茶盤，像是仙女巡水一般，繞境一圈即倒水，沈老師邊做這動作邊解釋說 : 【器冷不發香。】 茶不香，是少做的這個暖器的動作。

然後把沸水倒掉。杯口宜向自己，無聲倒水，不宜無禮向客人，不宜違禮跨越其他杯。從倒水這件事看見禮，從禮開始敬人。

第一泡茶不是洗茶，而是醒茶，讓茶葉慢慢甦醒。所以將茶葉放入溫過的茶壺裡，保持壺中有溫度，沒水，也不掀蓋，讓茶與壺對話，溫存一番。

趁這時候沈老師說起手中這把宜興紫砂壺，紫砂壺最奇特在於它透氣而不漏水，介於陶與瓷之間，不用像瓷器一樣上釉，卻可以像陶土可以呼吸。可惜我們這凡人看不出個所以然，一定要像沈老師這種喝茶功力高深的人，才知道其中奧妙之處。

說我們不懂，卻在喝了馬克杯泡的茶包，和紫砂壺泡的茶包後，大大有別，明明是同一盒茶包，卻以為是兩種茶，奇也怪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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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第一壺茶 : 2006年福鼎白茶

沈氏泡茶第一功法 : 堆疊

＊泡茶如做人，八分滿剛剛好

只見沈老師將小壺高高舉起，宛若高山瀑布長瀉而下，高沖低流，茶水慢而不緩，快而不斷，注滿小茶壺八分滿即止，一邊說 : 【 泡茶如做人，八分滿即可，滿招損，謙受益，剛剛好最好。】還提醒我們 : 【 別用熱水淋壺 ! 那是外行人做秀 。】

候湯時間沈老師念首詩 : 【 不寄征衣君又寒，寄了征衣君不還 。寄與不寄間 ? 妾身千萬難。】候湯心法最難，倒與不倒間最難，難在抓不準時間，抓不住每隻壺的個性，太快則茶味未出香，茶之所以泡不出茶香，出自慌亂之心，能胸有成竹候湯，皆來自經驗與感覺。

此話玄之又玄，我非得累積四十年功力後，再回答沈老師。

＊甜美給人，苦澀留給自己

沈老師將第一泡和最後一泡茶留給自己，因為最先和最後茶湯可能有苦澀味沉底，故將苦澀留給自己，把甜美贈與他人。

咦 ? 沈老師是在說茶 ? 還是人生 ?

倒茶時長幼有序，茶杯一字排開，依序倒茶。明明是一小壺茶，竟然可以滿足六個人同時喝。

我們像小學生一樣，用新的方法喝沈式茶。沈老師命我們閉上眼睛聞香，將鼻子直撲杯中用力深呼吸，體會一下香氣。

先閉眼用一手聞香，再兩手捧杯，閉眼平舉雙手向前，然後再湊近杯底聞香，然後小口啜飲，將茶一飲而盡，第三次再聞杯底香氣，看似三個動作，怎麼每次感受都不同?

沈老師和我們玩個小遊戲，彼此交換聞空杯底，怎麼我覺得錢薇的杯底好濃郁舒暢，錢薇也覺得我的空杯底馨香似花，奇怪 ? 不過就是同一人所泡的同一壺茶嗎 ?

*杯底乃當下紀錄之心

沈老師要我們喝茶時，心中想一件快樂的事，之後他聞我們的空杯底。

我想的是老公睡前幫我按摩，清晨做早餐的身影，自然是幸福無邊。

心靈的蝴蝶效應隨茶香而反映、而激發、而擴散。沈老師揭曉答案說 : 【 杯底乃當下紀錄之心 。】

空杯底如鏡，反映喝茶者當下的心境。茶道乃是從茶到心，從心到茶的過程，大道如是心法。

沈老師把我們的空茶杯一聞，如面相者一語中的，對A說 : 【 你可以更快樂點 ! 】A已經是繁華落盡見真淳，現在是為自己活了。

對B說 : 【 你要多愛自己。】B一聽，如遇知音，眼淚差點掉下來。

對我說 : 【 你的杯底如空谷幽蘭，無欲無求，你最快樂了 ! 】飽食終日，當然快樂 ! 名利都放下了，還有什麼放不下 ?

見我們一臉疑惑，沈老師又做一個實驗。將空杯裝水，讓我們再喝一次，再聞香一次，果然每個人的空杯底蘊味道都不同。

我們追問沈老師怎麼從空杯底分辨個性 ? 沈老師說 :【茶香分四種層次，睡眠不足是底氣不足，杯底不香，是心中有煩惱。】一花一世界，一杯茶也是一個大千世界。

* 茶癡苦研一杯茶

我們懷疑是杯子的問題，藉故找碴 ( 茶 )。

我拿出台灣陶藝家楊莉莉的三魚杯，和沈老師的三魚杯尬杯。三魚杯取其【有餘( 三條魚 )不盡( 除不盡 ) 】之意。

這兩個三魚杯看似一樣，仔細一看，沈老師的三魚杯杯緣向外微彎，楊莉莉的三魚杯杯緣向上，角度不大，卻讓喝茶之心產生幽微變化，與心連結。

沈老師倒進相同的一壺茶，兩杯茶竟然味道不同 : 前者集氣於中，繚繞迴香 ；後者奔放大器，氣散味淡。

沈老師才說 : 【 為了茶杯，他研究幾十年，後來採用日本、澳洲和台灣苗栗的土做杯，實驗多年才找出這一味。】茶癡也，可以為一杯茶投入畢生精華。

越擔心，喝茶越苦澀，忘了苦澀，自然沒煩惱。你若嫌泡茶麻煩，怕麻煩就會有麻煩。這般說法，讓我忽想起二十歲讀哲學和文學囫圇吞棗，生吞活剝之下，不解人生。若不是現見多識廣，體驗深刻，仍是混沌度日。所謂一通百通，萬事皆通，一竅不通，通通不通。

茶道乃精緻的細功夫，集天地萬物之心靈感應，天下為此一物，至精至純至靈，難怪余秋雨在【極品美學】一書中，將書法、崑曲和普洱茶評為他心目中的中國美學極品。

第二功法 : 追香

我覺得沈老師博學多聞，善用比喻法，應該可以當個文學老師。

沈老師比喻堆疊茶香意境，就像層層堆疊的三明治，一口咬下去，層次分明，無論是番茄、生菜、火腿、肉片、麵包，或是酸黃瓜，美乃滋，都可以激盪出味覺的豐富與交流。如果把一個三明治用果汁機打爛，讓你一口氣喝下去，猶如喝了公道杯的糊塗湯，五味雜陳，失去茶的美妙意境。

我一聽就清醒，以後再也不要喝糊塗湯了，越喝越糊塗。

沈老師所謂追香功法，就是在第二泡舊茶中間挖淺洞，再放入新茶，讓心手相應，讓茶有新舊合鳴，猶如第一泡茶的女高音退場，讓第二泡茶的合奏上場了。

我竟然喝得出福鼎白茶的某種既熟悉又說不出來的味道，沿著杯緣在繞圈圈似的，我在記憶深處搜尋許久，才想起是炭燻味。怎麼十年老茶會有炭燻味 ? 若不是茶回魂，就是我失神了 ?

沈老師笑笑說 : 【 那是當年的炒茶香，沿著鍋緣炒，被你聞出來了，有喝茶的慧根。】沈老師對於我能喝出每道茶的形容非常驚訝。

第三功法  : 圓滿茶

有餘不盡，讓所有茶的濃淡甜澀，再度融合，讓茶與器再度重逢，一切圓緣滿滿，期待再見。

茶在說話，意猶未盡，沈老師總在泡茶的空檔點化人生盲點，以他的高度和深度，教的不是茶道，是人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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難得沈老師誇我有喝茶的慧根，我則故意開玩笑說 : 【 收我為徒吧 ! 我願意拋棄凡夫俗子。】

原來談笑有鴻儒，往來無白丁，也是一種人間幸福 !